校際交流:《另類教育在台灣》之二:第一章

第一節:參訪之旅 第二節:教育選擇權 第三節:另類教育的價值 第四節:台灣的另類教育界 第五節:草創期 第六節:發展期 第七節:成熟期 第八節:分享期 第九節:給想辦學的人

第一章 另類教育在台灣

「羽箭將折回大地,當終曲奏畢
  但或能射中天火,將旭日引至人間
 或射落不眠燦星,帶下萬物的奧秘
 且莫論箭矢是黑白是曲直
 它們有更寬廣的墓地」--〈飛箭流矢〉

第一節 參訪之旅

參訪之旅,開啟了本書的因頭。

我讀台北市自主學習實驗計畫,已經進入自主學程。

在我的學校裡,前四年是必選修制,有十二門基本能力是必修,其他都是選修;當必修科的成績都通過檢測、選修學分高於60學分(我是145學分)以後,才有資格向學校提出「自主學程計劃書」,申請進入自主學程。

自主學程就像我們的成年禮。在這兩年內,我們可以依照自訂的計劃,獨立研究,不必一定到校。老師的角色也從導師轉變為「諮詢導師」,不再主動幫我們排課。我們可以決定跟著學校的課程繼續學習,或是做其他更有意義的嘗試。我選擇了後者。

擬好計劃,通過審議委員會的審查,開始了自學之路。

第一學期我在烏來山上一棟小木屋中閉關,修身養性、體驗農作和孤獨,自修高中課本,也讀些教育方面的著作。

閉關處離種籽學苑不過二十分鐘路程,每週下山採辦食物時都會搭種籽校車。種籽是我的母校,過去我們參與創校時的困頓,在現在種籽師生的臉上是完全看不到的。一張張自信的臉,實在教人欣慰。好像昨天我還為了「另類學校」的標簽而飽受壓力,今天卻能以身在另類學校為榮。不過幾年的時間,世界對待另類教育的態度就變了。可是山谷還是山谷,溪流還是溪流,大大小小的笑聲還是笑聲,只是換了一張張面孔、一個個時空的片段而已。

閉關結束後,到了第二學期,也就是上個學期,我受另類學校校長們的託付,創辦〈另類教育電子報〉(網址:http://www.alearn.org.tw/mag/),作為交流和分享的媒介;並在校長們的好意下,得以參訪各校。

一學期間,我的足跡行遍北中南東九所另類學校。可惜森林小學因故不願受訪;磊川小學剛剛成立,來不及排進參訪計劃。全台十一所另類學校中,仍有兩所未去,不免可惜。希望以後有機會能去行走。

每到一所學校,我都停留數日,抱著「虛以待物」的心境,溶入其中。事前的研讀、事中的融入、事後的反思,讓我能瞭解各校的理念與實務,找出值得借鏡之處。

透過旁聽課堂、與創辦人及老師們討論,我瞭解到了各校的辦學理念及教學思考;與孩子聊天、遊玩則可以感受到學生們普遍的氣質;成人的擔憂所在,更能反映出學校的困難。

我發現到:一個運作良好的學校中,除了基本的招呼外,不會有成人主動來搭理我(他們都忙著過自己的生活),我必須主動探詢;而困難較多的學校,總會有很多成人主動找我談話。他們或想從我的經驗中尋求一些靈感,或想從我就讀的自主學習實驗計畫中尋找借鏡。我從他們眼中,看到過去自己參與自己學校創建時的壓力和不屈不撓的毅力,內心升起很多的敬意和祝福。

學生們(尤其是小學生)都滿喜歡我的,他們的普遍氣質更能反映出學校的教育成果。種籽的學生能和我以對等的態度交心;慈心的孩子對歌聲有許多共鳴;雅歌的學生相當自信;沙卡的孩子能體會靈性的美。我相信孩子的氣質,是學校的辦學指標。

與辦學者討論理念與實務時,可以看出兩種不同的辦學傾向:理性主義與經驗主義。

理性主義傾向的人概念清楚,言談頭頭是道,任何問題都可用一套完整的思維找到正解;經驗主義傾向的人不會只談理念,比較喜歡舉例說明,從一個一個案例的對應,闡明自己的教育信念。

面對一個如「遇到非常不合作的學生怎麼辦?」的問題時,理性傾向者會問答:「他是如何如何...所以我會怎樣怎樣...」;經驗傾向者則會回答「我會怎樣怎樣...看他是不是如何如何...」。許多辦學者身兼兩者之長,既能以概念說明,也保有當下對應的彈性。不過,總會有一種佔主導地位。這也是一個指標,反映辦學的基調。

依我的觀察,理性傾向的學校是:慈心、苗圃、融合、全人、森小、磊川;經驗傾向的則是:種籽、開平。自主、雅歌、沙卡則介於兩者之間。我自己是自主學習學校(種籽、自主學習實驗計畫)出身的,但也很重視理論架構的價值,故能欣賞這兩種傾向的優點,也試著找出它們各自可能的產生的盲點。

理性傾向的盲點是:囿於概念而忽視現實,導致實務經驗難以累積、並發展更高明的實務能力;經驗傾向的盲點則是:囿於實務而忽視了反思和理論架構的重要性,導致難以超越習性、拉高視野來自我批判。不過因為所有的學校都還未達成熟期,現實環境的困難使每所學校都得戰戰兢兢地努力,理論上的盲點只有些微的影子,我相信以各校創校人或教師團的智慧,最後都會找到最佳的平衡。

第二節 教育選擇權

「另類」一詞在中文裡,有點像標新立異,具有負面意義。在現今講求多元價值的社會中,另類其實很重要:如果沒有另類,只有一言堂,何來多元?

所謂另類,便是非主流的意思。「另類教育」(Alternative Education)除了非主流的意義外,還有「替代」的意思:另類教育旨在提供學生主流學校之外的其他選擇。人生而不同,有不同的學習風格和優勢領域,當然也會有各自適合的學習方法,以及各自適合的教育場域。另類教育能讓學生有較多的選擇機會,尋求最適合自己的教育場域,這是多元教育的意涵。

在現代民主國家的人權概念中,「教育選擇權」是相當重要的一環。在我國的教育基本法內,也有保障教育選擇權的條文。教育選擇權,是指父母有權選擇子女所受的教育,不受單一教育體系的限制。如果父母不願接受任何既存的學校教育,「在家教育」也是一項選擇。

或許有人會問,我國「在家教育」已然合法,中小學乃至大學皆是私校林立,選擇的空間已經夠大了,為什麼還要提倡另類教育學校?

的確,十年教改在教育選擇權這方面有些進步,十年前要在家自學都得面臨「強迫入學條例」的壓力,非得就讀的學校網開一面、允許保留學藉,才能自學。我國小二年級時,就曾經在校長的支持下,回校考試、在家自學。我很高興目前在家自學已經合法化了。

不過,升學主義等文化因素,加上支援機制的不足,使得許多家庭不敢也無力從事在家教育,只能默默忍受體制教育,或試著在學校內推動改革。

學校教育的多元化,是充份保障教育選擇權的必要條件,我從2003年國際民主學校年會中得知,美國在五六0年代自由學校運動後,除了私立自由學校如雨後春荀般地興起外,也出現了不少「公立另類學校」(Public Alternatives),如公辦民營的「合約特許學校」(Charter School)。這些學校不同於主流學校,有各自的教育理念、教材教法;在行政組織和生活規範上,也比主流學校有更大的彈性。(可是美國總統布希上任後,新教育政策的一元化考試系統,迫使這些公立另類學校不得不向主流靠攏,這個現象使開放教育人士大為不滿,成為抨擊焦點,在此不加贅述。)

在丹麥,義務教育階段,只要找到一定數目的家庭,打算自己辦學,只需要「通知」政府,便可成立另類學校,享有等同於公立學校的經費補助;在家教育的家庭也可以得到等同公立學校學生平均單位成本的經費。對這些經費的使用,政府僅做一般監督,而少有干涉。

台灣現行的九年一貫課程改革、多元入學、十二年國教等教改政策,原意也是要在公立學校中,發展多元教育。不幸的是,在升學掛帥的一元價值之下,要推行多元教育,簡直難如登天。公立教育體系僵化已久,要改革不是一兩年就能辦到的。而過渡期的亂象,已讓反對者找到籍口,將「教育改革」打得一文不值,令人擔心有因噎廢食的影響。

另外,為了保障教育選擇權,地方各自訂定的公辦民營條例也不如預期。許多縣市(包括台北市)迄今仍未完成,而有些縣市則是訂定了不足以完全保障教育選擇權的條例(如台北縣,公辦民營法實行條例中僅提拱校地,對義務教育階段的學生,未做經費補助)。

於是,有心辦學者,往往困於法令不備、經費不足、監督及研究機制不善,無法發揮應有的功能。這也是為什麼十年來台灣另類學校一直很少,其中許多學校也因受困於法源和經費,無法好好辦學的緣故。

第三節 另類教育的價值

家母(李雅卿女士,種籽親子實驗學苑創辨人、北市自主學習實驗計畫主持人)十年辦學的歷程中,常碰到有人質疑:「教育怎麼可以實驗?」;我自己也常因中小學皆就讀另類學校,而受到許多善意或惡意的好奇眼光。

後來我想通了。教育怎麼可能不是在實驗?人生來那麼不同,哪有人可以準確預測人的發展,並完全清楚用什麼方式教育他,便會得到什麼結果?不可能。雖然許多發展心理學家、教育家們都作了研究,得出許多了不起的結論,但人的發展畢竟是無法百分之百預測的。

在2003年國際民主教育年會中,我遇到一位可敬的以色列先生:雅可夫.哈特(Yaacov Hecht)。他在以色列辦學,也協助二十多所另類學校辦學。在他的口中,我聽到了同樣的話:「我要告訴你們,如果不把學校當成實驗室、不把學生當成白老鼠,是很危險的。如果你不把教育當成實驗,就代表你有一套自以為完美的方案,可以不計個別差異,直接套用在每一個學生的身上。」(當然,學生和白老鼠還是很不一樣。差別在於,學校應重視學生的權益;研究人員可不必重視白老鼠的權益。他的意思是,在「實驗」這一點上,應該是相同的。其於則不必細究。)

我深信,人生而不同,教育也沒有一個普遍有效的「定法」。好比武林高手過招,任你武功蓋世、劍法通神,在臨敵的當下還是得見招拆招。多元教育的意義,在提供儘可能多樣的選擇,讓學生能找到最適合自己的教育場域,從而找到自身己的學習之路。在主流教育如此一元的時代裡,另類教育便是多元教育中必要的一環。

從另一個角度來看,另類教育的實驗功能,或多或少也能為主流教育帶來新的活水。常言道:「實踐是檢驗真理的不二法門」,教育學和其他實踐理性學門一樣,必須透過觀察、歸納、辯證、建立理論的過程,再回到實踐,來檢驗理論,重新一次觀察、歸納、辯證、建立理論、實踐的循環。教育便是如此進步的。

「教育實驗」是進步的必要條件。除了主流學校中計畫性的實驗外,另類教育往往是更徹底、更寬廣、更多元的實驗。許多新的作法,往往有意想不到的參考價值。

舉例而言,雅歌小學的多元智能教案設計、種籽學苑和北市自主學習實驗計畫的校園民主、法治教育、各學科混齡分組等制度,都已對主流學校產生正向影響。

現在九年一貫課程改革強調「表演藝術」,也是個好例子。表演藝術可以增加學生的創造力、表達能力、同理能力,還有內在解放的療效。但是,多數藝術老師,從來沒有帶過表演藝術,光是音樂美勞合科,就已經快喘不過氣了,怎麼還有力氣發展表演藝術的教材教法?碰巧種籽學苑有常設劇團,戲劇老師有帶中小學及成人劇團的多年經驗,並在種籽發展出相當高明的教法,於是可以支援體制內學校的教師進修,幫助有心的老師們。

我相信各個另類學校和主流學校之間,有許多可以相互借鏡之處。加強彼此的交流以及學術研究,會對整體的教育改革,產生相當大的幫助。

在我的參訪之旅中,見到了各式各樣的教育理念與實務,看到了許多有理想、有勇氣的辦學者,以及另類的家長與小孩。他們不僅值得敬佩,更值得學習。當檯面上教育議題炒得火熱、各路人馬相互批判之時,我很高興見到這群默默耕耘的人。

勇於創造的實驗精神,便是另類教育的可貴之處。

第四節 台灣的另類教育界

十二年前在一片不滿主流教育體制的改革浪潮中,人本教育基金會史英教授、朱台翔校長等人開啟了第一所民間靠理念辦學的先例「森林小學」。接著,另類學校接二連三地興起。目前全台灣共有十一所另類學校,其中除了開平中學、北政時代的自主學習實驗計畫、與大坪國小合併後的雅歌小學是舊有學校轉型外,其它都是新設學校。

北部五所:開平高中(台北市)、自主學習實驗計畫(自主學習中學,台北市)、森林小學(台北縣)、種籽親子實驗學苑(原毛毛蟲學苑,台北縣)、大坪國小(原雅歌小學,新竹縣)。

中部三所:全人實驗中學(苗栗縣)、苗圃彰化社區合作小學(彰化縣)、磊川華德福小學(台中市)。

南部兩所:沙卡學校(台南縣)、融合中小學田寮實驗班(原大津實驗班,高雄縣)。

東部一所:慈心華德福小學(宜蘭縣)。

其中磊川華德福小學剛剛創立、自主學習實驗計畫及融合中小學即將停辦。

就辦學者而言,大致可將之分為兩類:教育理論家及家長。

理論家辦學的目的多半是因為不滿主流教育,想實踐某一種教育理念,決定自己跳出來辦學,如森小;家長則是為了自己小孩與主流學校不合,又見到許多家長有類似的需求,便合力辦學,如種籽。許多學校的創辦是綜合理論家和家長的力量,如苗圃、融合、華德福學校;而沙卡的李震宇校長、雅歌的孫德珍主持人則身兼理論家及家長的角色。

一般而言,理論家比較是以理念為基礎,而家長則重視經驗。這種理性主義傾向和經驗主義傾向的基本矛盾若處理得好,可以相互以有餘補不足;若處理不好,便會成為內部分裂的催化劑。

理論家的優點在於思路清晰、理念清楚;但盲點在於,往往對實行的細節不大在意,使得理念不易落實。相對地,家長重視實務,對學生的學習狀況非常敏感;但往往過於短視,缺乏整體的結構性思維。當然也不乏重視實務的理論家以及高瞻遠矚的家長,這裡只是點出一般情形而已。

辦學的艱難,不是一般人可以體會的。往往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浮現,只能「摸著石頭過河」,走一步算一步。我從家母的身上、其他辦學人的訪談中,都看到這種堅毅的風範。

一般而言,另類學校的發展,會經過以下幾個階段:「草創期」、「發展期」、「成熟期」、「分享期」。不同的時期有不同的課題必須面對。處理得好,才能順利進入下一階段。有時候前面的課題還沒處理好,只好從發展期「歸零」回草創期,重新來過。

第五節 草創期

剛開始辦學的時候,除了核心團隊外,家長多半不是有了清晰理念後才來的。事實上,大多數的家長是為了逃避主流學校才來的。他們的孩子在主流學校中過得不快樂、學得不好或遭受體罰和辱罵,使家長決定離開。至於老師,有些雖然尚無清晰理念,但對教育一股強烈的熱情;有些則因在主流學校的科層管理下難以發揮理想,對投入另類學校有很高的期望;有些則因自身求學經驗不愉快,以一種補償心態來實現未完成的童年;少數則僅當做一份職業,一個工作。連辦學者自己,常常也只有一個單純的信念,對實際的辦學、教學技巧,則無甚經驗。

因為學生不少是「逃」來的,有情緒障礙、學習障礙等困難,和帶著憒怒、壓抑、挫折感、麻痺化經驗而來的學生會比預期的還多(因為安於主流學校的學生就不會來了)。無論想或不想,台灣另類學校的教師都得面對心理輔導、特教相關課題,才能解決因之而起的學習及生活問題。

一群因為「夢」而相聚的蝦兵蟹將,如何能渡過草創期的混亂、分裂、激辯呢?很難,但有可能。

草創期第一大課題:「混亂」。

台灣多數的另類學校,看到主流學校成人霸權的害處,對「自由」都有一定的憧憬。「自由」一詞聽起來很迷人,但看到創校初期,學生解放後的失序、混亂、拒學現象,很多人就會動搖了。這時,容易有兩種不利於進步的心態,和一種利於進步的心態。

第一種不利的心態是:「失敗了,自由太可怕,我們放棄吧,回到主流路線好了。」;另一種是:「這些都是以前在主流學校受到的傷害,耐心等待就會過去了。」這些心態都無助於解決問題。

正向的態度是:「怎麼在自由中兼顧秩序?我們怎麼釐清界限?到底自由的內涵是什麼?」由此深入探討、勇於嘗試、釐清界限,才能克服草創期的混亂。當然,引導性較強的學校(如慈心、雅歌、苗圃),可能混亂的情形較不明顯,不至於失序,但或多或少還是存在。

第二大課題是:「分裂」。

經驗顯示,許多草創期的家長是為了「逃難」而來,等到小孩的心理問題解決了,便又回到主流思維,希望學校用一些違背創校原則的手段,來加強學科教育、生活管理。辦學團隊當然能和他們談,或多或少想出一些折衷的辦法,但對於求速效的家長來說,這樣是不夠的。因此,輕則大批轉回主流學校、重則內部激烈爭執,希望徹底改變辦學路線。以目前的局勢來看,國內外各另類教育學校,草創期這種「失血」是無可避免的,端看如何處理。

第一種不利的心態是:「既然家長都這麼想,那就妥協,改回主流算了。」;另一種是:「留下來吧,耐心等待,你的希望會實現的。如果沒有實現,代表你的希望是錯的。」又一種是:「主流學校如此這般地有問題,你怎麼會想轉回去?留著雖然有些狀況,但總是比回去好。」這些心態都無助於解決問題。

正向的態度是:「我們可以談出新的作法,但有些原則我們必須堅持。如果在根本信念上不同,不願留下,那麼請回歸主流、或自己辦學吧。」於是,君子和而不同,合則留,不合則分。留下來的人繼續努力,面對問題,才能克服草創期的分裂。

第三大課題是:「激辯」。

辦學初期,一群人要共享「理念」很容易,但共享「原則」就比較困難,共享「作法」則是不可能的事。理念大半是抽象的,原則和作法卻直接牽涉到一個人生命的信念,以及獨特的價值觀。家兄曾說:「學習是面對自己生命的藝術,教育是面對他人生命的藝術」。教改前十多年,參與者自身成長背景和學習方式,與心目中理想教育不同,因此必然會面對自我探索、自我批判甚至自我解構的過程。過不了這一關,就無法超越自身成長背景造成的局限和偏見。要這群人一面處理自我探索,一面要和其他成員討論各種具體的作法,並不容易。

不利的心態是:「無需討論信念和價值,也不用釐清界限,只要談具體作法,走一步算一步。」或是「理念和作法都由我一個人訂,不接受就離開吧。」這些心態都無助於解決問題。

正向的態度是:「找出共同的價值、原則,具體作法則透過大量的開放討論、實驗來不斷修正、進步。」於是,透過辯證與實驗,才能找到大家安心的原則,結束因原則不明產生的激辯。

當然,這裡提到的心態都過於單純化,真實的情形往往是有所偏重。就算過了草創期,有些學校仍有偏向觀念論的危險,有些則有偏向經驗主義的危險,不可不慎。

另外,「生存」也是一項重大課題。在沒有政府補助的學校,無論校地、財務、人事都是相當大的問題;在公民合作的學校,政府的行政作業、官僚文化、保守思想,也必須認真對應。

由於整個台灣政府與社會對另類學校的認識與支持嚴重不足,目前台灣半數另類學校都有「生存」上的嚴重困難。北市自主學習實驗計畫在兩年前被政府下令停招新生、三年後面臨停辦,學生因此發起「救校運動」,但仍未使政策改變;融合中小學,則因內部分裂、財務困難,已宣佈停辦;全人財務不穩定、舉債度日;苗圃經費有限、招生不易;磊川剛剛草創、前途未卜。目前較安定的是種籽、雅歌、和宜蘭的華德福。

第六節 發展期

渡過草創期後,教師已建立起一些教學經驗,團隊合作的模式也比較穩定了;偶而有轉出的家長或辭職的老師,但已不再像草創期那麼大傷元氣;校園文化逐漸成形,學生也漸漸脫離解放的混亂。草創期的熱情,已化為實踐。「守成」、「發展」便成了新的課題。

「草創與守成孰難?」本是千古大哉問。唐太宗認為守成較難,我則覺得各有各的難處,很難說哪個比較難。以辦學而言,草創期是在「辦學校」,發展期則真的是在「辦教育」了。

依我的觀察,發展期的幾大課題是:風氣、制度、反思。

「風氣」:

一個學校最難被外人瞭解,但對內部影響最大的就是風氣。風氣指的是價值觀、習性的綜合,有時也稱作精神或校園文化。草創期的混亂,往往會遺留一些不好的風氣,像反智、不守規矩、自私、鄉愿等等;草創期的理想色彩,也可能會留下一些好的風氣,像愛智、認同感、使命感、獨立自主、合作文化、討論文化等等。

子曰:「君子之德風,小人之德草。草上之風,必偃。」發展期的風氣往往是受到成人和少數「學生領袖」引導的。成人自覺地作好榜樣,同時和孩子討論,勇於改正不良的風氣,不鄉愿,問題就會漸漸解決,留下好的風氣。種籽經驗顯示:「老師都愛讀書,小孩就會受到影響。」沙卡經驗顯示:「老師都重視靈性和品德,小孩就會受到影響」其他學校也差不多。

「制度」:

建立好的制度極不容易。制度和風氣,其實是一體兩面。融合自草創以來就採用「種籽模式」的制度,包含生活會議、法庭、必選修制等等,卻沒有成功(學生不重視公約,未能依法執法),便是因為制度和風氣沒有配合。法有法理,建立制度時不只要注意制度本身的運作及合理性,還得探討背後的道理。這中間若有學生參與,那便更容易運作,因為學生懂得背後的道理後,就容易形成與制度相合的風氣。

如果沒有固定的制度,行不行?草創期還可以,但學生數多了之後,要讓學校穩定,就必須有制度。就算不是明白寫在紙上的,還是得有個「習慣法」才行。制度可以修改,但「如何修改制度」也應明訂於制度之內。

制度的種類甚多,細節更是五花八門,等後幾章再討論各校制度的概況,這裡暫不多言。若以權力結構來看,制度可略分為三種交互的混合制(參照亞里斯多德政治學的分法):校長制(一人統治)、教師團制(少數統治)、民主制(多數統治)。除多數主流學校外,目前校長制的學校有:苗圃、沙卡;校長教師團混合制的學校有:慈心、雅歌、開平;校長民主混合制的學校有:全人;教師團民主混合制的有種籽、自主、融合。

「反思」:

過了草創期,外在條件已大體穩定,內部仍在慢慢調理中。這時,原有的理念或模型,在實踐上已產生了正面和負面的結果,正待好好地整理、反思、修正。在教育上,沒有理念不經過反思就能實行,也沒有模型不經過修正就能成功。至於不採用任何模型,從零開始的學校,更需要反思與修正,才能不斷進步,建立出自己的架構來。

反思的難處在於:大部份的老師(甚至辦學者自己)童年所受的教育,和他現在從事的教育,非常不同。往往連根本的信念和人類圖像都大異其趣。因此,辦學的過程中,必然會碰觸到自己深層的價值觀,和從小所受教育的過程中,內化了的各種制約。

認真的老師,遲早會發現:要教育別人前,得先教育自己,超越過去形塑自己的價值觀,重新形成自己的生命信念。我在參訪的過程中,碰到過正在自我探索中掙扎的、已然形成自己的風格的、陷入另一種教條的、還未開始的,形形色色的老師們。祝福他們都能得到清明,而能在面對孩子的本真時,不再猶疑。

有一個關鍵點是:老師們自己必須先用「他們想教育孩子的方式」學習,才能清楚其中的優點與盲點,有效引導學生。如果老師自己都不曾用過他們相信的方式學習,怎麼教得好孩子?因此,另類教育中,教師及家長「再學習」很重要。

風氣、制度和反思,在草創期一樣重要,只是那時往往忙於生死存亡的掙扎,不會有太多力氣放在這些內部建設。除了有模型為本的學校外(如慈心的華德福模型、苗圃的蒙特梭利模型),多數另類學校的制度,往往一修再修;風氣也是在不斷反思中,起起落落,之後才慢慢穩定,形成穩固的校風。

不過,穩固未必就是好。校風和制度穩固了,反思質疑的人就會變少。如果沒有自覺地從事內部討論,制度背後的道理就會漸漸遺忘了。更有甚者,若是有些不好的校風習以為常,漸漸無人批判,或積習難改,便需要更大的力氣才能重新「正風」。

第七節 成熟期

我所參訪的另類學校中,僅雅歌、種籽、自主已從發展期邁向成熟期。全人原本已邁向成熟期,因發展期的課題還沒處理完,決定重新來過,反思理念與作法,回到發展期。

成熟期的學校,已有穩固的校風,教師中經驗豐富的資深老師也佔了不少比例。外在的生存條件已不構成太大問題,內部也不再有大的混亂和動盪。這時候真正是在「守成」了。

我認為,生命的成長是在安全和自由中,迴旋上升的過程。團體也是這樣。草創期是超越習性,追求自由;發展期是建立習性,維持安全;成熟期,則是以發展期的基礎,再超越一次,使它完足。因此,成熟期的課題是:超越和完足。

「超越」:

發展期留下來的風氣、制度、作法和對應模式都已穩固。其中有好的,也有不好的;也有夾在中間,還可以更好的。對於辦得好的學校,容易覺得目前的狀況已經很好,不願意再作實驗,也不願歸納出完整的理論。

這種心理我稱之為「農夫心態」,是完全正常的。畢竟另類學校的首要任務是帶好小孩、再來是辦好學校;至於建立理論、回饋社會云云,那是更後面的任務了。

但是,成熟期已有許多沒有經歷過草創期的新老師。他們沒有經過自然的激辯和反思,若不著意地超越過去留下的習性,就會被它支配、停滯不前,更漸漸遺忘了基本的信念和精神。因此,必須使用討論、校史回顧等方法,從根本重頭反思一遍,才能超越習性。保持這種批判的態度,也能避免制度僵化和成員惰化。

「完足」:

完足有兩個方面:理論面和實踐面。理論面的完足,指的是對教育本質的體認、觀念上的辯證、經驗的整理,創出一套「自成一家」的理論體系;實踐面的完足,指的是對教育的直覺、學習脈絡的觀察、對應模式的實驗,集合成能「一以貫之」的經驗,成為教育藝術家。

我們回到理性主義傾向和經驗主義傾向的課題。通常,理性主義人傾向的學校較易達到理論面的完足,但難達到實踐面的完足;經驗導向的學校則是相反。但是,若要達到完足,必須同時重視哲學和實踐,否則只能一直「單腳跳」,無法完足。

能夠在哲學和實踐兩方面都達到完足的學校,其中必有已達甚高境界之人。大部份人限於能力,只能在某一方面完足。相較之下,我覺得實踐面的完足比較重要。畢竟教育是一門實踐的學問,能帶好小孩,比能講出一番道理來得重要多了。

第八節 分享期

雖然成熟期的學校,已開始願意主動分享,但目前尚無學校完全達到分享期。本書裡對分享期是預測多於描述,包含我對另類學校未來發展方向的期許。

經過了成熱期,在哲學和實踐面達到完足,便是分享的好時機了。子曰:「人能弘道,非道弘人」,辦好一所學校當然不易,而若能整理出實用的原理原則,讓社會上有心人士,都能參考它辦出好學校來,並且提拱主流教育改革一個正向典範,那更是造福人群了。

愈從發展期走向成熱期,愈會覺得知音甚少,無人能懂得學校中精微之處,這很正常。如果因此而閉門不出,專心辦學,當然也行。但如此寶貴的實驗心得,無法讓社會上的教師、學者、家長們瞭解,未免可惜。

如果哲學和實踐面都完足了,必然對教育的本質有深刻的體悟。有時辦學者會覺得外人不懂學校中的精微之處,但那往往只是因為自己沒有著意地從事分享、交流罷了。

比方說,目前接受參訪是最常見的分享方式。這種方式很被動,而且來的人往往只待一天,無法深入瞭解。如果要著意地去分享,被動受訪是不夠的,還得有主動分享的方式才行。

主動辦理教師成長課程、座談會,或是與主流學校「點對點」交換教師,都是不錯的方法。出書也是很好的方法,不過一來文筆要好並不容易;二來要使文字不流於偏頗,更是困難。如果文字就足以打動人、教人有用的作法,當然最好;只怕讀者自身體悟不足,往往抓住一兩個概念,推到極端,反而不好。

我覺得,書可以「廣」,人可以「深」。透過書或刊物讓更多人有初步認識,有心人必會登門叩訪。到時候認真對應,就可以達成深度分享了。畢竟要在書中,把教育的智慧盡數道破,是很不容易的。像《論語》、《道德經》這些書,道破是道破了,但是要讀懂還是需要仰賴自己生命的體悟。知識是不能取代智慧的。

另外,在分享期的討論,我想特別點出兩個應避免的危險:獨斷論和個人崇拜。

「獨斷論」:

「學習是面對自己生命的藝術,教育是面對他人生命的藝術」這種話雖然有理,卻屬於「斷言」。對生命有深刻體悟的人,很容易就可以講出有理的斷言。但是,如果在分享時缺乏討論和反思,很容易陷入「獨斷論」的陷井。這些話對說的人有意義,不代表對聽的人有意義。禪宗有名的故事,如「一指禪」等,和《道德經》首章:「道可道,非常道」,都點出了這個道理。

教育之「常道」固然存在,但它是「不可道」的。因此,任何的分享應容許討論和質疑,不要輕易讓人認為這些道理是放諸四海皆準的。如果有什麼道理是不變的,我想就是:「沒有一種特定的教育方法適合所有人」。雖然有些直覺極高的老師,可以教好遇見的每一個孩子,但他的方法必然是「因材施教」,不拘於定法。《莊子》言道:「得其環中,以應無窮。」那「環中」是不可道的;而「無窮」是道不盡的。不斷討論、辯證並記得回歸本心,才能避免獨斷論。

「個人崇拜」:

有些人相信,有一個聖人,或是上師,所作所為、所言所行都是正確的,我們只需向他學習就好。但是,就算真有這麼一個聖人,只說正確的話,我們對這些話的理解,也未必正確。常言道「人非聖賢。孰能無過?」,那些離聖人還有段距離的高人們,更有犯錯的可能。盡信書不如無書,盡信師不如無師,便是此理。

經過成熟期的辦學者,很容易就會被當成高人,甚至大師。如果不回歸「實驗」的本質,而自以為辦學心得已是放諸四海皆準,就容易自我膨脹。但是,自命大師,接受個人崇拜,對助人成長沒有好處。人們會因而無法從事他自己的實驗,無法得到他自己的體悟。於是,雖然自己辦好了一所學校,別人卻無法根據這份經驗,再辦出第二、第三所好學校來。

從這兩段便可看出,無論主流教育如何進步,另類教育都有存在的價值。否則,「獨斷論」和「個人崇拜」的問題永遠無法根絕。

像華德福和蒙特梭利系統,一世紀前都是另類教育出身的,現在已卓然成家。雖然系統完備,理論清楚,深受教育界肯定,但仍不可能適合全世界所有學生。

所以說,「完美的教育模式」並不存在,未來也不會存在。人生而不同,無法化約為幾項變因、幾條公式。教育是複雜的,可以不斷進步,但永遠不會完美。所以說,在看待教育問題時,不要試圖找出完美的答案,應該看看當下能做些什麼要緊。

第九節 給想要辦學的人

既然沒有完美的教育型態,辦學者便得想清楚:

教育的本質是什麼?

學習的本質是什麼?

教育的目的是什麼?

學習的目的是什麼?

人憑什麼教育別人?

人為什麼需要學習?

怎樣的學校才是好學校?

怎樣的老師才是好老師?

我要辦的是什麼樣的學校?

如此,後幾章的各校介紹,才不會走馬看花,不知所云,而能找到可供參照之處。

如果您心目中的教育,是架構清楚,系統完整的,那麼華德福、蒙特梭利都有自己的教育理論、師訓課程,以及國際的支援系統;多元智能理論的「Key School」系統,也是目前的一派顯學。在台灣,慈心華德福小學、苗圃彰化社區合作小學(蒙特梭利系統)、雅歌小學(Key School系統)都可供參照。

雅歌小學的架構,和目前九年一貫課程綱領最近。因此,若不想遠離主流,雅歌的經驗最適合參考;如果您在教育理念上與主流不甚相同,就不妨參考其他的學校了。

種籽學苑和台北市自主學習實驗計劃,開創出「自主學習」路線,和國際間「民主教育」(如夏山、瑟谷)一派相近,離主流較遠,不易創辦。因此,雖然我自己是種籽校友,又是自主學習實驗計畫的學生,深知自主學習的好處,仍要奉勸有心辦學者,不要輕易創辦自主學習學校。

這實在是一個很矛盾的心理。我一方面覺得目前主流教育的方向,和民主多元的時代不合,自主學習、民主教育的方向,才能培養出具有公民意識的民主公民;一方面又在書中奉勸大家不要輕易創辦自主學習學校。事實上,融合中小學艱辛挫敗的例子,已可看出自主學習學校並不好辦,辦學團隊本身得具備高度民主素養才行。雖然家母從不居功,不過持平而論,我覺得她的法律背景、深刻內化的民主修養和團隊合作能力,是種籽和自主學校能夠成功的重要原因。

開平高中走的是技職教育路線,成效卓著。它的學生有八百多人,和其他另類學校大不相同。對於大校改革和從事技職教育者,足為借鏡。

沙卡學校重視靈性生活,像是遺世獨立的烏托邽,適合不落凡俗,決心歸隱,又不具社會使命感之人作為借鏡。

全人中學是寄宿學校,以另一種型態的遺世獨立。受夏山影響,全人走的是自由教育及民主教育的路線。其批判思辨、藝術人文和體能挑戰的校風,也別具一格。

融合未過草創期便已停辦,可資參考的應是辦學過程,而非實際制度。

目前除了開平有《摸著石頭過河--一位頑童校長的辦學手記/師大書苑》、種籽有《種籽手記/遠流》和《乖孩子的傷,最重/元尊》、自主學習實驗計畫有《北政實驗手記/商智》、全人有《沒有圍牆的學校/寶瓶》外,我所參訪的國內另類學校都還沒有自己的書。雖然華德福有人智學的譯書、蒙特梭利有蒙特梭利的譯書、多元智能也有相關的譯書,但裡面雖然詳細,總不是描述慈心、苗圃和雅歌的辦學點滴,多了一層距離。

正因為目前台灣相關書資料有限,本書總算還有點拋磚引玉的價值。不過,我自己並非教育學專長,只是一個關心台灣教育的高中生。各校參訪雖然認真準備,但也只在每所學校待了四天,所知多半不全。讀者有心的話,請自己多作閱讀,並自行參訪,取得第一手資料,收獲將遠大於本書所能提拱的零碎片段。

由於台灣教育界目前破得太多,立得太少,本書秉持「立重於破」的精神,儘量點出各校值得參考的優點;對於我覺得不佳之處,往往只一兩筆帶過。畢竟我們學人是學長處,不是學短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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